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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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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嬴政目光之下,手的主人面色之間似有幾分怪異與扭曲,更有幾分不解。本應當再是理直氣壯不過的聲音,同樣似是幾分弱勢。唇角囁嚅許久,終是開口。

只道是前世因今世果,我們應當要潛心向佛盡心行善雲雲。又道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所做的一切,老天都是在看著、記載著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佛祖菩薩面前,怎麽可以這番無禮?”

仿佛是被無形的威儀所攝,又似是外強而中幹、看似兇猛的猛獸於未知的危機的面前本能的收束爪牙。那人的目光與神情原本是不安且畏懼的,只是隨著口中話語、心中想法的吐出,一切卻又生出不同。

仿佛因此而找到信念與支撐一般,整個人因此而煥發出不一樣的色彩。

恰似是一個再狂熱不過的殉道者,一個為理想而生的聖徒。但——

嬴政緩慢且堅定、不容拒絕的將手從那人手中抽出,轉身,便要走出這佛堂,走出這寺廟。

“不要出去!”

本是沈浸在自身想法與理念當中,甚至試圖將嬴政說服的那人開口,將手伸出,失聲。便連面目與神情亦在那一瞬間變得不安和恐懼,仿佛有什麽大恐怖留存。

只是嬴政的目光裏,佛堂之外,薄薄的門戶之間,卻又是未曾有任何恐怖存留的。不過是那似乎帶了幾分溫度是日光,是風吹過樹梢,帶起一片樹影婆娑。是空氣中,仿佛有檀香裊裊,一片安寧與祥和。

“門外有什麽?”

嬴政停下腳步,側目,回首,明知故問。倒映在眼中的,是那人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瞳孔放大、擴散,神情因此而變得不安和迷茫。

“門外有......”

將要出口的話語被生生吞沒,那人的身形與皮膚變得蒼老、幹癟,仿佛是生命將要由此走到盡頭。於是嬴政換了一種問法,只道是:

“你是誰?”

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

“我是......”

三尺神臺之上,諸佛菩薩悲憫的眉目之下,長身而立的君王未曾有任何波瀾與情緒的目光映照裏,屬於這人的過往種種、潛藏在靈魂裏的烙印因此而呈現。

這無疑是一個善人,一個天道與諸佛菩薩認可,便連靈魂亦因此而帶上了功德金光的善人。諸邪不侵鬼神退避,嬴政由此而看到了這人的前世今生,過往種種。

大道門前轉死生,退則凡人進則仙。這是這人的第十世,同樣是諸佛菩薩考驗之下的最後一世。而在那前九世中,這人是修橋補路的富商,是開倉放糧的員外,是收養孤弱的義士,是救濟世人的醫者……

每一步所走,都是在行善積德,在救人於水火。

直至這最後一世。一生流離貧困孤苦,直至年老體弱之時方才算是安定下來,於那開封城中賣水為生。同半路撿來的老妻艱難度日,相依為命。

生活似乎從不曾對其有任何厚待。

但——

嬴政目光所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本可以改命的機會在眼前流失。是縱使是只能以涼水來充饑,這人所想到的,卻是如何將神佛供奉,如何為自己求一個來生,求一個所謂的福報。

於是君王搖頭,以目光從那人面上移過,望向那三尺神臺之上的神佛。

以金玉錦繡裝飾,再是寬和與慈悲不過的神佛。

佛度眾生。

然而當嬴政轉身回首,擡手將那扇薄薄的門戶打開,所呈現出來的,卻是一幅幅荒唐到近乎怪誕的場景。是看似安寧與祥和的梵音佛唱之下,白骨累累滿目瘡痍。

“阿彌陀佛。”

雙眼閉上而後又睜開,嬴政聽到了佛號,聽到了身後人傳來的話語。

“我、我是相良!”

有手從嬴政身後伸出,但就在將要落到嬴政肩頭的那瞬間,君王主動從那佛堂裏走出,走到了那所呈現而出的場景之內。周遭之光影,隨之而扭曲。然後在下一瞬間裏,嬴政似乎是進到了相良的軀殼之中,被迫旁觀其一生。

是前幾世輪回裏的相良。

自小於寺廟裏長大,最終卻舍身割肉,為救災民而死的相良。

這本是相良最接近佛、接近成仙與成道的那一世。然而所有的一切,卻又因一個叫阿秀的女子被打破。只因為相良背棄信仰,背棄了佛。

佛門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相良對此並不陌生。

又或者說這一世的相良對此並不陌生。只是諸多種種佛法妙理論證,終是那麽一天,相良陷入到了不解、困惑與迷茫。再沒有任何寸進。

那麽這一切又是從哪一日開始呢?

是心狠的父親將女兒賣的花樓,只為換取供奉神佛的銀錢。還是年老的婦人將頭顱磕破,竟換不得半點的慈悲與憐憫,甚至是一捧小小的香灰。抑或是平日裏看似溫柔和善的師兄弟們前腳將身披了錦繡綾羅的貴人們送走,後腳便抄起長棍木棒使山下的百姓家破人亡?

相良心中的信仰與想法產生了動搖。在這樣的過程中,那平日裏所研讀的經文道理,自是成了虛妄,成了空白。仿佛是叫漿糊所糊住,再無法有任何理清。

於是自覺或不自覺的,相良開始踏上游歷的道路。

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這世間種種,同深山寺廟之中,又有所不同。

遑論這本就是一個並不太平的世道。

南北對立分裂與割據的局面已有上百年,一幕又一幕較之以話本更加離奇的事項同樣是在發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由此顯得那叫相良原本想要為之逃離的寺廟與佛前,方才算得凈土,算得安寧。

但世俗種種十尺軟紅,在尚未得到心中答案與將疑惑開解之前,相良卻又是不願因此而回去的。因而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掛單,化緣,走過世間種種與腳下路途,相良似乎因此而離苦難越來越近。離佛,原來越遠。

直至同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流民們沒有任何的區別。

只是午夜夢回裏,方才有人對他發出怒吼,做出咆哮。

“你在幹什麽?你怎能如此自甘墮落?你忘了你菩薩,你的佛了嗎?”

“你這個滿口謊言的佛敵,騙子!你因何而退縮,因何而害怕!你想要知道什麽,想要驗證什麽?”

“你忘記了你的信仰、你所立下的志向了嗎?”

相良在內心的譴責與指責聲中醒來,而後睜大了雙眼,直到天明。

精神仿佛因此而處於高度的亢奮和緊張。若是長此以往,一日兩日或許看不出什麽,並沒有什麽大問題。可是終有一日,相良會一頭栽倒,再無法醒來。

但,這是一支流民的隊伍。一支沒有食物沒有補給,還有遭受追殺與驅逐的流民的隊伍。

某一日中,隊伍裏來了一個叫阿秀的姑娘。

剛開始時,阿秀總能找到幹凈的水源,找到無毒的野果,找到可供食用的野菜。在流民隊伍中,擁有不錯的聲望。

只是流亡的人越來越多,隊伍愈發擴大,水源、食物終是在用盡。而那樹皮野草,同樣在被啃食。

天地山川與河流仿佛因此而幹涸。觸目之所及,再沒有任何綠色與希望。

是年,大旱。歲大饑,人......

相良於夢境裏醒來的夜晚裏,聽到了有人要將阿秀殺害的密謀與話語。

“不這樣又能怎麽樣呢?去死嗎?我聽說前邊那個村子人都瘋了,變得力大無窮,官兵都不敢招惹。刀落在身上都不知道疼,眼睛都是紅的。”

“眼睛是紅的,水是紅的,地裏的莊稼同樣是紅的。你知道嗎,在那個地方,我們被稱為是兩腳羊。我從那地方逃出來,死啦,都死啦,只剩我一個。原本以為到了南邊會好點,沒想到......”

“嘿嘿,樹皮吃完了就吃草,吃木屑,還有泥土。剛開始人還能吃得下,可是這幾天你們都看到了,吃著吃著肚子就被脹破了。人還在吃,頭一歪,就死了。”

下意識的,相良想到了一路而來所見、所經歷的種種慘狀。想到了諸多種種的佛法妙理,想到了他所信仰的神明,想到了那諸佛菩薩。

但不管於內心裏再如何的呼喚祈禱,相良......相良並不曾得到任何回應。

恰如同深山古寺之前,將頭顱磕破,卻始終無法得到任何回應、甚至是無法得到一捧香灰做為心理安慰的年老婦人。

“我佛慈悲,阿彌陀佛。老人家,雖說這行善布施是大功德。但你福德不夠,同我佛無緣。還是早早歸去吧。”

“莫擋了貴人路途。”

普救眾生。

然而那救苦救難,宣稱是普救世人與眾生的諸佛菩薩,似乎從來便救不了世人,更度不了眾生。

莫說是世人與眾生,便是眼前的流民,便是那叫阿秀的姑娘,同樣無法得救。

無法被普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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